母语情节(蒙古),读后我心哭了

要这样告诉孩子们的孩子                                             从斡难河美丽母亲的源头
一直走过来的我们啊                                                     走得再远也从来不会                                                     真正离开那青碧青碧的草原                                          ——祖训

乌吉莫 MGL 乌吉莫 MGL的日志

我们这代蒙古人,对母语似乎有一种情感阻隔。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阿爸阿妈就告诉我和弟弟,作为苍狼白鹿蒙古乞颜氏的后代,成吉思汗的子孙,你们都应该说蒙古语。可是,我们家生活在汉族聚居地区,连父母出门办事都不得不说出生硬的汉语,我的伙伴又大多是汉族孩子,怎么能够经常说蒙古语呢?于是,蒙古语只能在家族内部流通,而且说汉语的时候多,说蒙古语的机会少,母语自然就被孩子们给淡忘了。
长此以往,我居然把汉语当成了自己的母语,而且从来没有产生过怀疑。也许与从小在汉语授课的学校有关吧,整天都要说汉语,只要玩得开心,有谁还去费劲学蒙古语呢?也许还受唐诗宋词的感染,这些诗词对然和生活的描写,以一种朴素的感性力量让人难以忘怀。当然,最具有决定性影响的还是《西游记》、《水浒传》里的故事,一度占据了我童年的所有幻想,孙悟空、猪八戒、武松、李逵等形象在孩子们心目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最不理解的是阿爸、阿妈始终执拗的说着蒙古语,不情愿和孩子说汉语却又无可奈何,他们每天累死累活的劳作和语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开始对这种情绪产生警惕。因为我越来越发现,语言是一个底座,说一种语言的人属于一个民族,语言不会脱离文化传统而存在,不会脱离那种世代相传地决定着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信仰。而且,无数事实证明,在我们中国,许多少数民族的文化传统和风俗习惯始终没有改变,就是语言支撑的结果。从古说到今,蒙古语无疑已是博大精深的山岳之一,成书于十三世纪中叶的《蒙古秘史》,可以管窥一斑,其中就有很多七百多年前的蒙古语,其语言丰富多彩,对战争、射猎、爱情等的描写,绘声绘影、脍炙人口,堪与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印度的《梨俱吠陀》相媲美。由于圣祖成吉思汗,至今世界上六十多个国家的学者还在研究蒙古语,无数国家的语言文字留下了蒙古语的痕迹。曾经与它一起称雄于世的其它古代语言大多已经风化,惟有它历久不衰,伴随着马背上的民族,轰轰烈烈的走到今天。就是这种声音,就是这种语言,就是这种腔调,从蒙古高原走来,从成吉思汗的嘴里说出来,从马可波罗那里传到欧洲,从腾格尔的歌曲中唱给世界,几千年改朝换代未曾改掉它,堆积到二十一世纪,把辉煌的牧业文明传承,还不够伟大么?
但是,今天说蒙古语的又有多少人呢?以我的故乡宁城县大城子镇为例,这里是原喀喇沁中旗所在地,现存有内蒙最大的喇嘛庙??法轮寺,据熟悉乡土掌故的老人回忆,在我祖父那时候还都说蒙古语,少数几户汉民也跟着说,几乎很少有人说汉语,显然保留着浓郁的蒙古族文化传统,每年都有“那达慕”、“敖包会”,是典型的蒙古族聚居乡镇。近代以来,曾率先响应蒙古族改革家贡桑诺尔布创办近代教育,不仅培养出了不少蒙古族近代史上的英杰人物,还出现了清格尔泰这样的蒙古语言学家。至今响誉中国影坛的斯琴高娃,就是在这块土地上成长,受这里蒙古族民歌、舞蹈艺术的熏陶,从蒙古族中学到乌兰牧骑,后进入内蒙古电影制片厂,走向中国影坛的。而今呢?这里只有少数人说蒙古语,由于生员稀少,原蒙古语小学、中学不是并入汉语学校,就是改为民族班,广为群众喜爱的蒙古语说书也几乎绝迹了!
记得上初中一年级时,关于我学蒙语还是汉语,家族内部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尽管大多数亲戚认为蒙族人应该学蒙语,但父母始终坚持以对我的前途负责任的态度,无可奈何的选择了汉语!他们只好让我加试蒙语,但要到汉语授课的中学学习,将来好考区外的大学。就这样,我接触了汉语言文学,并逐渐爱上了方块字。谁知道我对这种方块字特别敏感,初三时习作《我的妈妈》选送到共青团中央和国家语言教育司等单位举办的全国作文大赛并获奖,在地方引起不大不小的震动,后来又在《作文报》等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初中毕业时已是宁城作协的注册会员了。自然,我就迷失在汉语里边,很少再说母语。在家中,父母都是用蒙语交谈。只能听懂几个单词的我,开始故意捣乱,字正腔圆地向他们宣示“说普通话吧。”这时,阿爸、阿妈总是叹气,然后用汉蒙混杂地话训斥我:“你小时侯是会说蒙古话的啊,现在倒象‘伊力根魂’了,王哈无乖乎哒!”他们对我的忘本很不满,后悔把我培养成没有教养的孩子,可我当时却觉得他们非常迂腐。后来,我从事文学创作,雷抒雁、孟翔勇、谷禾等诗人、作家在评点我的作品时,认为我创作的生命力在于蒙古族文化气 息,这让我茅塞顿开??原来我屏弃的蒙古语竟是我成功的根源啊!终于我不再妄自菲薄,开始认认真真的学蒙古语。高考过后,开始了我在文化上的溯源之旅,毅然选择了科尔沁草原上的内蒙古民族大学。同学们大多向南飞,奔区外,只有我心向北地,谁能想到唯一的理由竟是蒙古文化的吸引,只为那里是僧格林沁的府邸,嘎达梅林的故乡,玛拉沁夫写出“敖包相会”的地方!
然而,等我真正理会到不会母语的悲哀,再拣起记忆深处的属于童年的语言,早已力不从心。在民大礼堂,全校蒙古族学生举办诗朗诵、民歌大赛,虽然我不太懂蒙古语,但只要有空我就会参加,我很喜欢那种母性的语言氛围。音乐是没有语言障碍的,悠扬的马头琴声,深情的蒙古调,会把我的心带到草原,带到从未去过甚至待过一天的故乡。蒙古民歌似乎 能让我找到灵魂深处的东西,一下子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干扰,不能不在形式主义的热闹背后去探寻某种深层的蕴涵。今年的民歌大赛,一位鄂伦春小伙表演前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是鄂伦春人,我认为,成吉思汗留给蒙古人最大的宝藏,就是语言文字。因为蒙古语,你们永远不会被其他民族同化!我也要努力,让额伦春人有自己的语言文字......”这突兀的开场白,使台下一片寂寥,而我竟按捺不住胸中冲动,突然站起来掌,喝彩,尖叫,潸然泪下!我怪异的举动引来了无数的惊诧目光,向来腼腆的我却顾不得理会了!因为这个鄂伦春同学,整个民歌大赛的内容,我什么也没记住,只记得他那几句扣人心弦的话。他的话使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很悲哀,一个连蒙古语都不会说的蒙古族青年,简直不配妄称成吉思汗的子孙!鄂伦春人没有语言文字,孩子们还知道要创造自己的语言文字,而我呢?祖先留下了堪成经典的语言文字,我却不懂得去珍惜,不肯学好自己的母语,这让我悔恨的泪如泉涌。后来,他又用鄂伦春语唱了一首《心上人》,后又用翻唱了一遍,唱得虽然不怎么专业,但我不停的鼓掌。几乎搜遍了脑海中的所有单词,我只找到了一个,他是 “瓦汉太浑”[ 蒙古语,大致是有心人的意思]。这个蒙古语词汇凸现在脑海里,我再找不一个比这更恰当的词语来了,记得阿爸、阿妈就是希望我成为这样的孩啊!接下来的节目,我听得很认真,正襟危坐,双手搭于膝盖,仰视约45角,这可能是只有在小学课堂上才有的姿势。我努力纠集了脑海中所有的蒙古语词汇,尽可能的意会每一句歌词的含义,每一首民歌的文化内涵。
有人说,蒙古族的历史是从民歌开始的。在没有文字之前,民族先人的功业就是在说唱艺人的弦歌声中代代相传。蒙古人没有族谱,祖先用蒙古语口诀传下来乞颜这个姓氏,后来音译成汉语就是“齐”。可是,阿爸也许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短短数十年间,他们的儿子就把这么优美的言,留给了已经不大出门的祖父、祖母,留给了背着胡琴漂泊异乡的说书人,而他们的后代已经拗口!用汉语才顺溜,尽管这种汉语带着各种方言语,却也能抹去与故乡有关的种种记忆,抹去家族的颠沛,时间的辛酸,就象从一潭圣洁的湖水中沐浴过后,爬上岸来,凉风吹了会抖,抖去了浑身晶莹的水滴,干干净净的走进了现代。不知抖了多少代,才抖落了蒙古语,过于怕冷的,甚至抖落了姓氏。于是,只好让苍老而疲惫的母亲冷落了,在文化漂流者的心中,一种“恋母情结”便产生了。当然,这与俄狄浦斯情结还不完全相同,但那种隐忍,那种焦虑,捧之弃之,远之近之,有时自惭形秽,有时又恨不得与人厮杀一场的极端性矛盾心理,确实颇得情结“三味”。
这些年从蒙语文化圈出逃的人数之多,可能已达到了历史之最。青年知识分子中,很少有精通蒙古语的,这实在民族教育的悲哀,一点也不容乐观。从趋势上看,如果不及时扭转这种局面,逃出蒙古语文化圈的人还会多起来。几乎所有城市里的蒙古族家庭,关注的都是孩子的汉语或者外语成绩,至于会不会说母语反而没人理会,甚至有人从来没有考虑过。即使在农村牧区,家长为了孩子的前途考虑,不得不把孩子送到汉语授课的学校的,也不在少数。无数蒙族家庭经历着这样的文化悲剧,并非轻易能够避开的。恨恨的骂几句“数典忘祖”,完全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就拿个人的现实利害来说,孩子们学好汉语,中学毕业后可以报考全国各地的名牌大学,即使考不上大学也能顺利的找到工作,进入大多数公司企业。而学蒙古语呢,报仅有的几所高校,还要限制专业,毕业后只能到偏僻落后地区。可怜天下父母心,人生的竞争是那么激烈,他们怎么忍心让孩子花费十几年去啃已不太有用的语言呢?就这样,尽管年迈的祖父在一旁不停的责骂,尽管客厅的墙上依然供奉着成吉思汗的画像,父母还是把孩子送到了汉语学校,或许路过的学校就学母语。是的,谁都知道母语维系着民族文化的精魂,维系着几千年的文明,每个民族的文化和语言,都是母子连心,而人为的把孩子剥离母亲的怀抱,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悲剧。是,谁也不能草率的判断父母对错与否,因为这中间有爱,更多的则是赫然横着一个无可奈何。在冷落母语过程中,我所关注的理论问题是,一个民族从学习外语到不讲母语需要经历多大的心理转换,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再进一步,从不讲母语到遗忘家族姓氏又需要经历多大的心理转换,还需要多长时间?当然,更迫切的问题是,这一切是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能在多大程度上推动社会的进步。
然而,我看到了大量不争的事实证明:语言的转换很容易导致斩断根脉,脱离民族传统文化基础只能构筑空中楼阁。如果说现代有些民族陷入困境的话,那恰恰是因为他们丢掉了自己的伟大传统和主体地位而生搬硬套其他民族的生存模式所致。我认为,蒙古族今天的种种困惑与疑虑,与我们丢掉伟大的民族文化传统和主体性地位有关。单以教育为例,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的教育都和这个民族一样,要想得到发展、创新,就必须在牢固的坚守住本民族的传统和主体地位的基础上,再吸收其他民族的有益成分,日本、德国的成功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抛弃自己的传统和主体地位,一味模仿,数典忘祖,那将永远不能在世界各民族中平等的对话与交流,只能在无聊的争论中丧失自我。而以往,在我们这样一个民族大家庭里,几乎全国通用一套反映汉族教育文化的教材,民族地区只不过是用民族文字翻译而已,这就无法使学生看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中华文明多元汇注的事实。各民族学生文化传统、风俗习惯不同,身心发展、活动范围和生存方式也不同,这就很难适应民族地区的教育发展,更谈不上科教兴国了。我非常赞同美国人类学家博厄斯的坚决主张:“只有在每种文化自身的基础上才能深入每种文化,只有深入研究每个民族的思想,并把在人类各个部分发现的文化价值列入我们总的客观研究范围,客观的严格科学的研究才有可能。”令人欣慰的是,博氏“文化价值相对论”提出后,很快就荡涤了充斥美国学术界的“种族优越论”,赢得了大批的追随者,影响了全世界人类学发展的方向。我认为,这在当代已经超越了人类学方法论的范畴,正成为一种值得提倡的世界性的文化精神。我认识一位老蒙医,他对妇科有着精湛的研究。求他治病的女青年络绎不绝,但多数女青年都要带着一位会说蒙语的老太太,原因在于,这位老先生有个怪脾气,请他看病只能说蒙语,老太太是来充当翻译的。年迈的老蒙医力图营造一个语言与学问相协调的氛围,保存一种种族上的沟通,但他实际上并不开心。蒙古人屁股上的蒙古斑几千年几万年遗传下来,不发生基因突变的话,将来还可能遗传下去,但语言却并不是这样固执。或许最终还是固执的,但现在的蒙古人心脉已经麻木,需要老蒙医的药方。语言不同,女青年是痛苦的,老蒙医是痛苦的,而最痛苦的恰恰是老太太,这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痛苦,一种“教子无方”的痛苦。
这种痛苦在蒙族家庭早就有过,三世同堂,第一代讲的是蒙古语;第二代既讲蒙古语,也讲汉语;第三代却只懂汉语。因此,两代间的沟通需要翻译,而每一次翻译都是语义和情感上的重大剥离。亲人的沟通,不是学术论文或者官方文件,可以经得起一次次的转换,翻译出的多是无奈。结果,仅仅是因为语言,亲人间的隔阂难于逾越,小小的家庭峰回路转。于是,谁也没注意祖父祖母和父母说起蒙古语,多么婉转,多么回肠,多么自信和骄傲!蒙古民歌一声声唱来,一天天唱来,一年年唱来,有感情的蒙古人总是眼中一片湿润!
如今,也许只有在通辽这样的城市,才能看到路边闲坐的蒙古族老人,也许他们说蒙古语时过多的耗费表情,只剩下满脸沟壑般的皱纹,在他们面前,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但在街头巷尾,他们已经成了陌人。看着他们木然的神情,我总会思考有关漂泊的最悲怆的含义:“太阳在南北回归线间徘徊,牧人在温带大陆上游荡”,蒙古人出发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会把自己的子孙带到那里!直到今天,新一代蒙古族漂泊者起程时,捧起酒杯敬天敬地敬祖先的三指,仍然裹卷这这种情绪!
想起祖先的时候,我总会到蒙古奶茶馆,在圣祖成吉思汗的画像下,喝奶茶,听腾格尔的歌。不知为什么,我一听腾格尔的歌就想喝酒,喝那种辛辣的白酒。每次仰面喝下一杯烈酒,蹙着眉眼散发满口辣气时,酒便高举着火把从喉咙飞抵丹田,整个肺腑都是热的,温暖感像遍身草原上灿烂的阳光。这就是听腾格尔用母语文化提炼的歌声!因此,我一听腾格尔的歌,就会扭头,理直气壮地用不太规范的母语喊:“哈热阿日嘿![蒙古语:白酒]放下茶碗,拎起酒杯一饮而尽,非此不能痛快。因为听腾格尔的歌,会跟随他回到草原,倘若还有机会喝白酒的话,就会让我们的心灵穿透工业污染的城市瞩望故乡忘记母语的蒙古人。按理说,我这个农村长大的蒙族人并不熟悉牧区的事情,但血统像一条河流,遇到蒙古民歌?最广泛有力的生存与文化气息,就会送我们返回圣祖成吉思汗的栖息地??蓝色的蒙古高原!我不能用母语来诉说,但也会随着马头琴低回婉转的呜咽,在嗓子里深情的吟唱,脸上,热泪纷纷滚落下来,不能遏止。然而,我不想总是喝醉,所以平时不忍听腾格尔的歌,怕对不起腾格尔,也对不起自己。人总是这样异化或被同化着,当蒙古文化的信息已不对漂流者发生作用时,我的孩子听腾格尔的歌时,喝得是什么呢?啤酒,咖啡,还是龙井?
我不知道,也不敢想象。爱情以一种莫名的魔力,使我选择了一个优秀的汉族女孩,象当初支持我选择汉语一样,父母没有反对,而是把博大的爱分给她一半。阿妈越来越老了,每年很少见到漂泊异乡的儿子,团聚时总是不停的用蒙语唠叨,希望将来把孩子交给她们抚养教会他蒙古语。她老人家很喜欢席慕容的诗,曾留着泪给我朗诵那首《祖训》:

“----
要这样告诉孩子们的孩子/
从斡难河美丽母亲的源头/
一直走过来的我们啊/
走得再远也从来不会/
真正离开那青碧青碧的草原!”

来源:蒙克珠拉蒙古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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